葛水平

　一

　生命，只是時間的一個點，人間，銘刻着一方水土的集體記憶。深圳別稱「鵬」城，「圳」字在莞寶粵語中指田間小河涌，深圳地名來源於儲藏了深圳記憶的的大鵬所城。

　夏、商、周年代，深圳是百越部族遠征海洋的一個駐腳點。居住在深圳沿海沙丘谷地區域的百姓，是百越部族的分支——「南越部族」。他們以捕魚、航海維生，甚少農墾。深圳的航運史源遠流長，臨海而居貿易經商是這片土地上的重要基因。

　600多年之後的深圳，高樓林立寸土寸金，已經找不出絕佳的制高點，來俯瞰它新的城市景觀，更新、更高的樓群，已經將昔日賦予那些歷史遺存消解殆盡了。沒有多少人在仰望的瞬間，重疊閃現出與深圳有關的往昔，對所有懷揣發財夢的人來講，深圳遍地都是金子，唯有埋頭工作，行走在一年四季，人流不竭的街巷。

　當有一天面對生活，生存的逼仄讓人們不知天高地厚亦不知今夕何夕，奮鬥的熱情纏繞着人們的日常，突然發現速度不再是最誘人的。人們想起來大鵬所城，時間在這裏太緩慢了，只有海風是醒的，明白這樣的生態，才是過日子的品質。

　蜂擁而至的深圳人前來懷古，在一個抬頭見雲低頭見水的地方，古老和陳舊都在仔細地恢復着它的優雅，許多關於深圳，經由時間生發轉化，最終由踏足這片土地上的人感悟出來。大鵬所城不再是一座孤島，不再是戰爭的發生地，而是一片由空間關係和意義組成的世外之地，古老的意味，不言而喻，置身其間的人們，享受着平靜幻想帶來的安慰，在迷濛的光照里，大鵬城像一個輕輕陳述的詞：桃花源。

　二

　千百年來，無數的人都在尋找着這一塊「芳草鮮美、落英繽紛」的所在。而世人千年所尋的，其實是我們煩亂心境渴求的一塊休憩之地。如果沒有這樣一個精神意義上家園的存在，文字的創造是不會直抵純真的原始本意的，如果不是連綿不絕的群山阻隔了一切與外界的聯繫，要產生這樣的文字也不大可能，因為文字發達的地方，漢字早已鋪天蓋地。

　漢字的出現，是整個人類文明的天空，它打通了人類無法表述的意韻，陶淵明用漢字溝通了中國最古老的文明和文化，直抵雞犬相聞、老死不相往來的世外。

　大鵬所城，一切都透現出生命本真的原色，活在澄若春水的生命之境中，人們，被撲面盈懷的舊時光止語。

　「達則兼濟天下，窮則獨善其身」，桃花源正是中國士大夫審視自身，陶冶性靈的理想國。

　在過往歲月的每個日夜，昂貴的欲望成為我們尋找桃花源的夢想者。走進大鵬所城，發現曾經的工匠也同樣聞名遐邇。他們以巧奪天工的精湛技藝，惠澤了古代生活中的日常，用匠心將古城之境、夢想之美妝點入尋常人家。

　大鵬所城作為一個衛所城池，必然要與中國古代城池建設思想相脗合，在規劃布局上體現了四方城、中軸對稱、衙門居中的理想化建城理念。所城平面呈倒梯形，十字街貫穿全城，建設東、西、南、北四座城門，街道規整，軸線分明，衙署居於城中偏北位置。

　在這座四方城的中央，圍繞它們的街巷的交匯形成了一種生活節奏，茶舍、咖啡屋，小飯館；天后宮，舊時學堂，五十年代城內的糧倉，讓新的文化元素在舊建築中有了交相輝映的資格，並使它們對立形成的反射，為大鵬所城帶來一種活力，也是舊東西的魅力在新的時代當中解放。

　沿海所城，大鵬為最。

　對於深圳這個年輕的新銳城市，能有這麼一座如此獨特而具有唯一性的海防古城，瞬間增添了無限的厚重感，且身在期間，不願輕易離開。

　正在發生的歷史是我們的昨天，如果說所城最初為守護國門而建，以固邊戍海，抵禦外侵。鴉片戰爭後，英人占據香港，大鵬城所轄地區更成為抗英最前哨。因此，大鵬所城對加強廣東全省海防和維護地方社會治安起到了重要作用。

　「中國沿海100座所城連成的這一條『海上長城』。」

　走過大鵬所城的南門城樓、賴恩爵將軍府第、左堂署遺址、協台衙門遺址等，舊顏色給人的感覺，幾近於時間給人的感覺；許多記憶進入前來尋古的人們感情之緣的想象中，便會發現，往事本無新，建築永遠不會舊。

　三

　「鵬城」一名緣由何在？這要從大鵬所城面前的「七娘山」說起。大鵬地名得之於所城前面的深圳第二峰「七娘山」，過去它的大名就叫做「大鵬山」，也是大鵬地名的由來。有了「大鵬」，才有了深圳後來的別稱「鵬城」。

　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說：「地名是人類歷史的一塊『活化石』，是一種看得見的鄉愁。」

　美好的地方總是讓人蜂擁而至。於是我便想，人類的文明同海洋的文明是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。由於靈秀之美，舟楫之利，人們往往喜歡擇水而居。所以，凡是有海洋和河流的地方，都是人煙稠密的地方，都是經濟社會發達的地方，都是交通四通八達的地方，都是文明程度較高的地方。

　想起古人的一句話：「良田萬傾日食一升、廣廈千間夜眠八尺」的淺顯道理。

　時光的一半是恩賜，另一半卻是降伏。歲月把一切罩在記憶深處，又像時光的投影，在大鵬所城慢步，或坐下來小憩，讓身體和心裡在此放鬆和平靜，某種滿足和幸福襲來，猶如置身世外，真是一種無人能比的簡單而又深刻的快樂。

　梭羅在《瓦爾登湖》中曾寫道：「我願意深深地生活，汲取生活中所有的精華。」

　我們在大鵬所城重拾日常中的詩意，心之所向，便是美好的地方。

　（作者:葛水平， 山西省文聯主席，魯訊文學獎獲得者。代表作品《喊山》等。電視劇《平凡的世界》編劇。出版有長篇小說《裸地》，中短篇小說集《守望》、《喊山》、《地氣》、《過光景》等，散文集《我走我在》、《河水帶走兩岸》等，寫過劇本《盤龍臥虎高山頂》、《平凡的世界》。中篇小說《喊山》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。）

　2024年12月25日刊登於人民日報海外版（旅遊天地12版）